颍州夜谈
颍州城头的青天白日旗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徐天亮蹲在兵站门口数蚂蚁。
古之月的影子斜斜压在他后颈上,像块化不开的墨。
"班头,这马上都腊月二十三了。"
徐天亮拿刺刀尖戳着冻土,
"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辰,咱连口灶糖都混不上?"
古之月没应声,目光黏在街对面酒旗招展的"醉仙楼"。
褪色的酒幡下,半截焦黑的炮弹壳栽在门边当痰盂——那是淞沪会战遗物,弹壳口沿还凝着暗红血渍。
徐天亮顺着目光瞄过去,喉结上下滚了滚:
"要不...去给灶王爷上炷香?"
他晃了晃空瘪的干粮袋,里头两枚法币叮当碰响。
醉仙楼里飘出混着酒糟味的暖意。
跑堂的拎着铜壶给门口叫花子施粥,木勺刮桶底的声响像钝刀刮骨。
古之月突然抬脚往酒幡下走,腰间三把刺刀碰出金铁交鸣。
"两角洋河大曲。"
古之月把法币拍在柜台上,震得酒坛泥封簌簌落灰。
掌柜的从老花镜上沿乜过来:
"老总,小店没有洋河大曲,只有减冢店酒或者口子窖,而且小店只收现大洋。"
徐天亮半个身子探进柜台:
"睁眼瞧瞧!这可是中央印的法币!"
他抖开钞票上青天白日徽,"够买你三坛..."
"上个月能买头驴,这礼拜换不来二斤麸皮。"
掌柜的烟杆敲了敲墙上告示,泛黄的纸上"拒收法币"四个字力透纸背。
角落里突然传来嗤笑,四个穿灰棉袄的汉子围过来,领头的露出手背税警总团刺青:
"新来的?"
古之月摸向腰间,徐天亮却抢先拎起酒坛:
"哥几个喝什么?今儿我请!"
坛口倾斜的瞬间,酒液在桌面洇出幅破碎地图——上海、南京、徐州,全泡在六十度的辛辣里。
"简冢店酒?"
疤脸汉子蘸着酒水画圈,
"比不上咱老家的地瓜烧带劲!那可是能闷倒一头驴呢!"
徐天亮咂摸着碗沿:
"要论绵柔还得洋河大曲,当年在周家桥..."他突然顿住。
古之月正盯着酒碗发呆,碗底沉淀的糟粕像极了秦淮河的浮尸。
"洋河大曲淡出鸟!"
疤脸拍出枚刻着"40D"的铜钮扣,
"如今咱们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师,要喝就喝简冢店的烈酒!"
酒碗在古之月掌中炸裂。
瓷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桌缝往地上滴,啪嗒,啪嗒,像南京城破那夜的更漏。
"税警总团永不改编。"古之月每个字都带着弹片划过的嘶哑,"孙团长说的。"
酒馆倏地死寂。
门外北风卷着《中央日报》掠过,头版"整军抗战"的标题被泥浆糊住大半。
疤脸突然掀桌:
"孙立人的骨头都能打鼓了!
现在军政部发七成国难薪,双饷?做梦吧!"
徐天亮抄起条凳格住劈来的砍刀:
"七成够买棺材板不?"
条凳腿卡住刀锋的瞬间,他旋身踢翻炭盆,烧红的煤块滚成满地流星。
古之月的刺刀抵住疤脸咽喉时,酒幡突然被风扯落。
褪色的"醉"字盖住满地狼藉,跑堂的蹲在柜台后念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