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正法

铜火盆里的银丝炭爆出冷香,景子瑜蜷在太师椅里摩挲青玉镇纸,冰裂纹釉面水丞映出厢房外晃动的灯笼,像一道未愈合的刀伤。

没出京前,景子瑜只觉得所有地方是风土不同却都如上京一样一片祥和、四海升平。

南巡一路,他知道沿途官员或多或少都藏了些报喜不报忧的小心思,只把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展示于他。他猜到会有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有无父无母的乞儿,可他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大夏太大总有父皇和当地官员鞭长莫及的地方。他的父皇已是励精图治,各地官员也为国尽忠,他觉得所有人都努力了、尽力了,自己还是换任何人去做都不一定能比现在更好。

可如今他已看到了周逢淳的罪书洋洋洒洒写了百余张;看到了巡官拍马逢迎一流却对那些敷衍欺骗保持缄默;他了解到邕州守军铠甲三年未换,棉衣破旧粮草吃紧……

他见到了、知道了,再也不能无动于衷的待在那光鲜的琉璃罩内。他开始怀疑,他敬爱的父皇、朝臣称赞为千古一帝的那个人真的做得很好吗?

有些思绪一旦萌生再难抑制,秦家的遭遇、边塞的征战,一件件一桩桩都指向景帝。他的信仰崩塌了,骄傲被那些过往、那些真相磨成齑粉散了一地。

天,终究是要亮了。可这亮,却像是从灰烬中挣扎出来的,没有一丝暖意。

洞门外有人回禀英王和押解周逢淳的队伍回来了。

景子瑜摸了一把脸,强打出精神。可他肩上却像挂着千斤重担,脊背怎么也直不起来。

白薇让人在景子瑜身边支了把交椅。其余大人依次坐在院中。

梧州知府周逢淳被推搡着跪在众人面前的青石砖上,有些褪色的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倒像是刚从田埂农作归来。他眼神中仍透着不甘,此刻收了那装出来的谦卑态度,满身都透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鄙夷。

这几日他们见到的破败府衙里连烛台都结着蛛网,按察使张大人突然起身,腰间银带碰得案几叮当响,他没跟着去苍梧不知那边变故,如今看到周逢淳被粗绳捆绑,有些兔死狐悲,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殿下明鉴!周大人这府衙从未修缮,官靴补了七次仍不肯换新,此等清誉……”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景子瑜冷冷地看着他,攥着认罪书的手指微微发颤,他抄起那青玉镇纸砸过去,玉碎声响,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又丢出一搭供词,把那些周逢淳贪污受贿、克扣钱粮图谋不轨的证据一一摆在他眼前。

张大人哪里还敢再说话,他坐回椅面将背佝偻成虾米状。

让白薇拾起几张供词,景子璎大略的看了一下,其余大人们也各自捡了身前的几张看着。

“周大人可要狡辩?”景子瑜冷声道:“或是有什么要补充的?”

“不过一些片面之词,凭此就想定我的罪?”周逢淳受了张大人的提醒冷眼看着那些纸,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院子,知道密室里是财宝尚未被发现,苍梧已没了活口,其余人除了给些口供都拿不出什么确切证据,他可以说是有人蓄意陷害将一切推得干净,即使到了上京三司会审他也是这般回答。

他今日穿的就是那双被提及的旧官靴,牛皮皲裂处用麻线歪斜缝合,不知在哪里踩了水洇出深色水痕。

刚才押解周逢淳入城时就有不少百姓看见,此刻一传十、十传百,府门前已聚集不少百姓。有人守着门他们自然进不来,那些百姓就聚在门外高声叫嚷“周大人是好官啊!”“你们不要冤枉他!”“周大人为民请命造福乡里”……

声泪俱下,句句恳切。

周逢淳听到那声音便笑出声来“各位大人们都听到了吗?周某无罪、周某无辜!”

几日相处这些大人见过的周逢淳都是礼数周到行事有度的,码头一役实在突然他们不知缘由无从判断。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为他求情,谁也不知他应判何罪。

“周逢淳!”景子瑜拍桌喝止“休要巧舌抵赖,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自己手中确实没有物证。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景子璎心中一动,应是他方才吩咐的事有了着落。只见月白袖口挽起手持一碗口粗的尖头木桩上前回话“太子、英王,找到了!”

“走!”景子瑜吩咐将人看好了,跟着景子璎、月白二人往周逢淳起居的院子走去。

那原本密不透风的密室砖墙下柴火已被水浇灭,浓烟散去露出一个三尺宽的大洞,显然就出自于月白手里那木桩。

“殿下小心脚下。”月白方才激动拿起木桩就跑,此刻才把那木头柱子靠墙放好,用脚踢走几块碍事砖石,他又接过一盏油灯先钻进那洞里,弯腰给二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