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蜷缩在群山的褶皱里,几垄瘦田倚着土坡,炊烟总比别处升起得早些。李老六蹲在自家门槛上拍打裤脚的泥点子,日头刚滑过西山尖,风就裹着槐树叶往他后脖颈钻。村头那株歪脖子老槐树簌簌抖着,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碎成满地银鳞。
陈大眼的梆子声从井台荡过来,三长两短。这老更夫总爱蹲在槐树根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活像蹲了只红眼睛的夜枭。
"六子,来听古?"烟袋锅在石头上磕出闷响,陈大眼那只外凸的右眼映着月光,倒真像庙里的泥塑金刚。他裹着褪成灰褐的羊皮袄,袄襟上沾着经年的烟油子。
李老六搓着皴裂的手掌挨过去,青石板上还留着白日里的余温。"眼叔给说段新鲜的?前儿刘二狗讲城里有铁皮车会放屁,您给说道说道?"
"嘁!"陈大眼从鼻孔喷出两道白烟,烟袋杆虚点着东南角,"要说奇,还得是咱屯子里现成的。瞧见没?"烟杆头颤巍巍指向黑黢黢的轮廓,那是半截露出荒草的青砖墙,"王家老宅的阁楼子,昨夜里又亮灯了。"
风突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卷起几片枯黄的纸钱。李老六缩了缩脖子,后槽牙却咬得更紧:"不就是闹鬼么?这些年也没见真..."
"你懂个屁!"陈大眼突然压低嗓子,喉头发出痰音般的咕噜声,"四十年了,那哑巴崽子的怨气比井水还凉。"他佝偻着背往前倾,烟袋锅里新填的烟丝烧得噼啪作响,"想听真章就闭上鸟嘴,老子给你揭这桩阴司账——"
月光正巧被云翳吞没,老槐树的影子倏地漫过两人头顶。梆子声不知何时停了,屯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叫到半截又生生咽了回去。
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靠山屯那时还有个私塾,就在村头那座老宅里。教书先生姓王,大家叫他王先生,是个书呆子,满脑子都是书,宝贝得跟命根子似的。私塾不大,几间破屋子,里头坐着十来个孩子,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王先生有个帮手,是个哑巴学徒,十五六岁模样,瘦得像根竹竿,不会说话,但眼神灵得很。他是孤儿,被王先生捡回来,平时烧火、扫地、收拾书,啥活都干。
“先生,这字咋念?”那天,哑巴学徒拿着一本《三字经》,指着“性本善”三个字,比划着问。王先生正埋头抄书,头也没抬,随手在纸上写了个“善”字,哑巴学徒盯着看了半天,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像明白了什么。
“行了,别老问,干活去。”王先生挥挥手,哑巴学徒就默默退到灶房,蹲下来生火。灶膛里的柴噼啪作响,火星子跳出来,落在干草上,谁也没在意。
可那天,风大得邪乎。灶火烧得正旺,突然蹿出一团火苗,点着了房梁下的稻草。火势眨眼就大了,黑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王先生正在阁楼上整理藏书,听见动静,探头一看,脸都白了。
“我的书!我的书!”他大喊着冲下来,眼里只有那个藏书箱。那箱子是他半辈子的心血,里头全是抄了又抄的经史子集。火舌舔着房梁,屋里乱成一团,孩子们哭着往外跑,可哑巴学徒还在灶房里,拼命拍打火苗,想把火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