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其实来之前就很清楚,黄裳的政治立场偏于保守,之前就曾反对过王安石变法中的诸多激进之举,眼下自然更不认同蔡京的敛财新政,只是其为人谨慎中庸,不太会强行出头表态。但在眼下治乱之关键时期,又是为了自保,便是有机会从这方面说服他。
的确,黄裳内心自然明白地方民生的问题所在,对于乱民的招安以及招安后的变化等等也是考虑过的。眼前有的麻烦便是:他剿匪两次都遭败绩,说明对方势头正盛。他也实在拿出过于放心的招安条件。而且再说了,就算决定后,能派谁去负责招安?
但是眼下宗泽的提议却明显不一样,因为宗泽用了廖廖数语便揭开了保乡会外面的那层薄纱,而且既有了他的建议,那便成为进行招安谈判的最佳人选。
“你的分析确实有理!”黄裳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眼下官兵将领士气不振,各地官员也都畏贼如虎。本官有意进行招安,却也无奈手中无人可用。今日见到汝霖,一眼看出便是一智勇双全之士,本帅愿将全路按抚之事,悉数委派于你,不知可否能解本官之忧?”
“黄帅守一心为民,又以重任相付,宗泽既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况且招安乱匪一事,利国利民,理当在所不辞!”宗泽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黄裳大喜,询问了宗泽现在的官阶,才因为不久前胶水平匪之功从正九品的承事郎晋升为从八品的文林郎,大为感慨:“汝霖实在是屈才了,本官暂命你兼任安抚使司参议官,若招安功成,愿一力荐你在京东东路里任一州判。”
参议官是安抚使司的内设职位,参与军事谋划,辅助上级官员决策,品级虽然不过为正八品,但一是可由安抚使自行任命,二是比宗泽现在的从八品官身高出一级,算是黄裳眼下可以立即拿得出手的一个诚意。
而至于他所承诺之后推荐为路下某一州的州判的话,那就直奔七品去了。
宗泽听了之后,除了纳头拜谢之后,却是心中惴惴不安,实在是他作为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在看到黄裳毫无悬念地踩入他与秦刚事先布局好的步骤后,内心多少还是有点愧疚。
说句实话,在黄裳现在看来艰难无比的招安之路,对于宗泽而言是手到擒来之功。换句话说,曾一腔热血转历四五个地方的宗县令,却一直无缘于评优升迁。反倒是稍微摆弄一点点的阴谋策划之后,这黄帅守所承诺的升官晋职就几乎成了囊中之物。
宗泽一时之间,也不知这是否就是自己所追求的道路。但是对于已经决定要追随秦刚而行的坚定信念,还是让他放下了诸多疑虑。
在黄裳的要求下,宗泽先行尝试去招安距离青州最近的昌邑县保乡会。
……
“刘会长要知道,黄帅守这次派本官前来之时就表示过,昌邑保乡会没有明显的作恶事迹,前期你们反对的盐政害民之处也俱是事实,所以他会向朝廷力保赦免你们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罪行,只是希望你们能够迷途知返,放下武器,归顺朝廷!”宗泽只身一人来到昌邑县,他的勇气与胆量也赢得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尊敬,这个县令兼帅司参议官的确有两把刷子,与那些又贪钱又胆小的地方官员明显不同。
但是尊敬归尊敬,类似这种没有任何利益保证的招安条件,经过流求人培训过的盐商刘会长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糊弄:“宗抚参既然代表帅司来谈招安,就得有拿得出手的诚意,我们盐民性子直,就怕你们前脚招了安,后脚就来抓人抄家!”
宗泽发现,与他谈判的这位刘会长并不是粗鄙的盐工,甚至还有着贡士的身份,两人聊得多了,竟然也多有些投缘。
“宗抚参您应该知道,我们乡绅之人都极其重视子弟读书,往往都会举全族之力让他们去学习诗词,学做文章。”刘会长诚恳地说道:“因为只要族中能有子弟考得功名,一大家子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就不容易被官府欺负,不容易会被栽赃陷害,再多的苛捐杂税也不至于将我们都坑惨。而且就算最终没有考上,读过书的人,总是可以在州县本地做个里正,或者是入衙做个吏员,在士林中有了良好名声,官府多半也会给面子,真要遇到事也不会找不到门路。”
宗泽明白,这就是中国历来缙绅阶层在社会上存在的价值。
缙绅最强大时形成了门阀,在没有科举的隋唐之前,他们不仅代为管理乡村民间,甚至还直接垄断了官员的举荐通道。后来的中央王朝便极力推动科举,通过中央向下派遣官员——也就是流官制,从而避免了地方割据,强化了中央王朝的控制力。
不过,流官最多只能到县衙,到县令、主簿等少数官职,然后各种押司、捕头以及乡里的里正、保长,还必须依赖于地方缙绅出任,有的地方缙绅的意见甚至能影响地方官的决策。
但是,即使是一个地方出现了豪强,此时的朝廷并不担心,因为他们会是偶然的、孤立的,不会出现跨地区的联合。因为缙绅阶层本身就十分松散,他们只关注于自身的利益,在面对少数官员的过份欺压时,往往首先选择妥协。因为他们从内心是承认这种权威,认可这种强权,并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同意获得这些权力。就像当年高邮的秦家庄对张押司的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