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鞣制皮革的技术也非常糟糕,一点都不柔顺,存在很多因虫蛀、腐烂等原因形成的孔洞。
以耿煊敏锐的嗅觉,隔得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臊臭味。
为了让自己好受点,他不得不强行将过分敏锐的嗅觉暂时屏蔽掉。
耿煊却并没有因此就嫌弃的将老者打发走,他带着陈展先一步返回,除了确认仓库区的状况,其实就是想大部队返回之前,有机会对这里的“野人”多些了解。
他指了指远处那排石砌屋舍,对老者道:“咱们去那里聊聊。”
说着,便带着陈展,先一步纵马而去。
看着纵马远去的耿煊和陈展,老者的眼神,忽然变得活泛了许多,露出深思的神色。
知觉敏锐的耿煊,很容易就感受到,身后正盯着自己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心中轻笑。
首先,生活在“赭红眼”盆地中的这些野人,并不是真正的野人。
虽然,这个小社会在短短数百年间,发生了明显的退化,但也没有真个完全退化到野人状态。
其次,这个老者,作为“赭红眼”盆地的“土著头人”,不可能真的是个木讷的,一板一眼的死心眼老头。
若他真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
但耿煊却不得不承认,论演技,这个老头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的一位。
这或者是“土著野人”这个身份赋予他的天然优势吧。
但在可以直接看到他“波纹”状态,通过宗师境“相心术”看到他内心情绪变化的耿煊眼中,他的这些伪装,只会让耿煊对他生出更多兴趣。
耿煊带着陈展进入一个仿佛食堂的宽敞石屋,绕着四面墙壁,是一排长条石桌。
屋子中央有一个火塘,火塘内就有现成的干草柴火,旁边还有火石。
当老者小心翼翼进入房间时,熊熊火焰已在火塘内燃烧起来。
耿煊看着门口,身子缩在一起,只穿了一件单薄麻衣,身上兽皮大衣不知去了何处的老者,惊讶道:
“你怎么将衣服脱了?”
看着老者嗫嚅着嘴唇,一脸的羞愧,耿煊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那皮衣散发出的腥臊恶臭的嫌弃不喜,早就被老者察觉到了。
那还是在空旷的室外,在这屋内,他那皮衣的气味,只会更加浓烈。
是以,老者干脆在进屋前,将御寒衣物给脱了。
耿煊顿了一下,便道:“进来吧……到这火塘旁边来,这里暖和。”
老者小步快走,在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塘边站定,面朝耿煊跪拜而下,干瘦的身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好了,咱们随便聊聊,不要这么拘谨。”
“是。”老头这才直起上半身,跪坐在火塘边。
“你叫什么名字?”耿煊问。
“邓山。”老者回道。
“今年多大?”耿煊又问。
听了这话,老者眉头当即皱起,挤成一团。
耿煊见状,越发好奇起来,“这很难回答吗?”
“是。”老者道。
“为何?”耿煊越发来了兴趣。
“因为我们从不关心这个问题……”
听着老者的解释,加上耿煊不断深入的追问,耿煊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不关心这个问题。
而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些“赭红眼”盆地中的“土著”,就失去了准确记录时间的能力。
据邓山说,在很早很早以前,还有人懂得根据天空星辰、太阳、以及月相的变化,比较准确的把握时间的流逝。
但这种能力,在某一人去世之后,就成了再也无法复现的,在他人眼中,宛如神迹一般的能力。
后来者,只能根据花开花落,四季冷暖变化,比较粗略的估算时间的流逝。
但这也有问题,花的种类不同,开放的季节不同。
又因为“赭红眼”盆地本身的气候变化与外界有差异,导致很多作物的花期并非一年一次,可能是一年两次,也可能是两年三次,两年一次。
气候的冷暖变化,同样是做不得准的。
几百年下来,总有不按套路来的时候。
每个人的参照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
再加上,在日常生活中,又有多少人会持之以恒的,一代又一代的,以接力的方式去计算时间的流逝呢?
所以,很自然,“赭红眼”盆地中的“野人”们,在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中,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你多大”这个在外界看来简单至极的问题,对邓山这些人来说,变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明白背后的变化,耿煊心中感叹。
不知道自己具体年龄,这其实是小事。
对时令变化的模糊,对农业生产的打击,才是致命的。
难怪偌大盆地,“土著野人”的数量却如此稀少。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耿煊问。
“大约有七千人左右……具体多少,还得仔细清点一番才知道,每个冬季,都要死不少人。”邓山道。
说出这话的他,神色倒是非常平静。
便是耿煊有着宗师境的“相心术”,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变化。
对他来说,冬天死人,或许已经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整个盆地,不单是这个聚落。”
邓山道:
“是的,我说的也是所有聚落的人口……这个聚落,只有两千多人。”
耿煊默然。
这比他预料的还要少得多。
这个“赭红眼”盆地,东西长度可是超过了两百里,虽然南北向比较窄,可耿煊通过一路行来亲眼观察到的一切判断,平均宽度,也不会低于三十里。
这可是超过两百万亩的土地。
虽然,这里的土质比较特殊,但品质却很好,并不比月露原那些最肥沃的土地差。
这足以轻松承载数十万人口的土地,最终却只养活了几千人,且这个数量还在持续萎缩。
这让耿煊对此地“野人”的退化程度有了更直观的体悟。
“那对于你们迁入此地的时间,你可清楚?”耿煊忍不住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耿煊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邓山连自己的岁数都不清楚,更遑论其他。
但邓山在这个问题上,却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他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下,便道:
“我们迁入此地的那年,正是元帝崩后的第九十二年。”
他见耿煊脸上露出狐疑神色,似乎在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他赶紧道: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当时带领我们逃入此处的首领,便是在元帝死去的同一年出生在元京。
他一生经历极其坎坷,在四十多岁以前,一直都在四处逃命。
一开始,他是一个人逃命,后来,他带着一群人逃命。
随着他年纪越大,跟着他逃命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他带着几万随他一起逃命的人,在岑岭附近的洙水河畔扎下根来,开辟里坊。
但依然不得清静。
里坊数次遭遇危机。
有许多人多次建议他带着大家再次迁移避难,他却始终不肯答应。
只说他已经厌倦了逃亡,只愿在一个地方老死,其他人去留自便,他再也不走。
为此,里坊发生了数次分裂。
有人离开,却也不断有新的避难者到来。
里坊局面就被他这般艰难地维持了几十年,一直到他九十二岁那年,忽然半夜将所有坊民召集起来连夜迁移。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这处盆地,还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悄悄凿了一条隧洞出来。”
说起这位首领,邓山脸上神色一下子变得精彩了许多。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位里坊首领所做之事,确实是堪称“创世”一般的奇迹。
“他叫什么名字?”耿煊问。
“贺天睿。”邓山轻声道。
“贺天睿吗?”耿煊轻轻点头,问:
“后来呢?他带领坊民迁入此地之后,又做了什么?”
“他亲手将隧洞的出入口给封死,严禁任何人将之重新挖开。”邓山道。
听到这里,耿煊就愣了一下。
邓山却继续道:“……然后,他便带领大家建设新家园。
他带领坊民开辟了大片良田,修筑了许多水渠,栽种了许多桑林和果园。
男子在田间快乐的劳作,不用担心有人来抢夺他们的田地,也没有人刮地三尺的收税,大家能吃多少就种多少。
妇人可以安心的待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小孩,不用担心有乱兵忽然闯进家里……”
说着这片盆地“创世时期”的故事,邓山眼中充满了神往之色。
最后,他眼神中的光芒变得暗淡下来,黯然一叹,道:
“只可惜,他老人家年纪太大,早年奔波逃亡,又受了太多暗伤。
在迁入此地七年之后,他就去世了。
自他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他这般优秀的首领,一代不如一代,等到我手上……”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哽咽起来,脸上充满了惭愧之色。
似乎,他将“赭红眼”盆地这几百年的没落退化,归咎到了他们这些“不争气”的首领头上。
但耿煊却非常清楚,当贺天睿在将坊民迁入此地,便第一时间封死隧洞进出通道,并严禁所有人将其挖通。
这个小社会的退化,就成了必然之势。
因其在这些人心中过于神圣的地位,在这些人心中,形成了特殊的思想钢印。
哪怕他去世几百年之后,都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
“几百年下来,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外面看看?
便是这条隧洞不能挖通,爬山总是可以的吧?
这里虽然位于赤乌山深处,可距离岑岭也就几百里的山路,不至于将你们困死在此地几百年吧?”
邓山却摇头道:
“这对上尊您们这种可以高来高去的修炼者来说,自然不难。
可对我们来说,却是不可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