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扑簌簌地砸在玄铁甲胄上,苏晟言却恍若未觉。
他跪坐在青玉碑前,指尖反复描摹那个“柔“字,仿佛要将十年光景都刻进骨血里。
远处山道上,任泾川背着冷柔生前最爱的焦尾琴,在雪地里踩出深深浅浅的痕。
“将军又来了。”守陵的老仆将热酒温在碑前,“昨儿任大人送来的红梅,老奴替姑娘插瓶了。”
苏晟言望着琉璃瓶中斜逸的梅枝,忽然记起那日凉亭初见。
冷柔发间别着的也是这样一枝白梅,花蕊上凝着霜,呵口气就会化成水珠滚落在他掌心。
“她最怕冷。”他解下大氅裹住石碑,玄色貂裘衬得青玉越发森寒,“那年除夕非要看烟花,在城楼上咳了半宿.……”
话音戛然而止。
任泾川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中捧着个描金木匣,积雪落满肩头。
“在她妆奁暗格找到的。”任泾川喉结滚动,“三百二十七封未寄出的信,全是给你的。”
苏晟言颤着手揭开火漆,第一封信的日期正是他出征那日。
冷柔簪花小楷晕开在泛黄宣纸上:“见字如晤,妾身今日咳血三次,恐不能候君归矣……”
雪越下越大,吞没了压抑的呜咽。
任泾川抽出佩刀狠狠劈向梅树,惊落一地红蕊:“那年若信她,若早看清白崇义的局……”
“她不会愿见你如此。”苏晟言摩挲着信笺上干涸的血迹,“明日我便启程往漠北,她说想看长河落日,我带她去。”
残阳如血时,朝颜在古寺禅房睁开眼。
枕边《往生咒》被泪水洇湿了大半,窗外小沙弥正扫着廊下积雪,腕间佛珠与冷柔常戴的那串极为相似。
她忽然疯了一般冲出山门,却在石阶上重重跌倒。
当年冷柔被泼滚茶时烫伤的左臂,结的也是这般狰狞的疤。
暮鼓声中,她终于对住持说了第一句话:“求大师剃度。”
三年后的漠北孤城,巡边将士常见个黑袍将军独坐城头。
他怀中总抱着块青玉碑,碑前供着新采的沙枣花。
据说每有商队路过,他都要问一句:“可会跳雪落惊鸿?”
更有人说,极光最盛的夜里,能听见女子清泠的笑声混着银铃轻响。
月光照在将军鬓角白发上,恍惚还是那年青楼,红烛高照,惊鸿照影。
后传·相思烬
漠北的风裹着砂砾拍打城墙,苏晟言用貂裘裹紧怀中的青玉碑。
碑上新刻的“吾妻冷柔“四字已有些模糊,倒像是被岁月啃噬的伤口。
他眯眼望着驼队扬起的黄沙,忽然听见风中传来银铃碎响——与那年初见时,她腰间铃铛的声响一模一样。
“将军!“副将气喘吁吁追来,“商队里有个姑娘,跳的舞……”
苏晟言瞳孔骤缩。
待冲下城楼时,那蒙着面纱的舞姬正在卸妆,眼尾一颗朱砂痣红得刺目。
他踉跄着抓住她手腕,却在对方惊惶抬眼时松了手——不是她。
“这铃铛从何而来?”他死死盯着舞娘腰间铜铃。
“前年冬月在戈壁滩捡的。”舞娘解下铃铛,“当时系在枯骨腕上,看着像是中原样式……”
苏晟言掌心被铃铛边缘割出血痕。
他认得这铃铛内侧的梅花刻纹,是冷柔及笄那年他亲手所赠。
当日城破,她本该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带我去。”他哑声道。
残阳如血时,苏晟言跪在森森白骨前。
风化的绯色衣料下,半枚玉佩与他的家传玉契合二为一,背面浮出密文——正是当年军情泄露的关键。
原来她拖着病躯追查至此,是为替他扫清最后障碍。
“大人!流沙!”副将的惊呼被狂风撕碎。
苏晟言却笑了。
他将青玉碑与白骨并置,用大氅细细裹住两具骸骨。
黄沙漫过眼帘时,他仿佛看见冷柔立在梅树下,鬓角沾着未化的雪。
“这次,换我追着你。”
千里外的古寺,任泾川猛然惊醒。手中《边关志》啪嗒落地,书页间飘落半片焦尾琴弦。
窗外更声寂寥,他望着铜镜中早生华发的自己,忽然想起那年冷柔咳着血说:“任大人该多笑笑。”
案头烛火哔剥,映亮压在镇纸下的信笺。那是三日前收到的战报,写着苏晟言与商队失踪于大漠。
任泾川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火舌舔舐“合葬”二字,突然想起冷柔最爱的那句诗: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
晨钟撞破雪雾时,朝颜正在扫梅林。
当年被她剪断的青丝早已长及腰际,此刻却随着木梳簌簌落地。
最后一缕发丝飘向放生池时,她望见池中倒影——冷柔正倚在池畔白石上,将馒头掰碎了喂锦鲤。
“冷姐姐……”她伸手去碰,涟漪却碎了月光。
二十年后的上元夜,漠北新城张灯结彩。
说书人敲响醒木:“今日要讲的,是镇国将军与青楼舞姬的传奇。话说那惊鸿一舞,雪落无痕……”
茶肆角落,蒙面女子搁下茶钱。
她腕间银铃轻响,惊得说书人忘了词——那铃铛声,与将军怀中枯骨所系的一模一样。
窗外孔明灯冉冉升起,照亮女子眼尾朱砂痣。有醉汉踉跄撞来,她侧身避开时,怀中掉出半枚玉佩,背面“白首不离“四字在月光下莹莹生辉。
………
故事回到盛京。
大盛,夏末微凉。
颜卿欢在城郊小住几日后,便接到燕北传来消息,祖母去世了。
她并未惊讶。
毕竟前世,祖母也是这个时候病逝的。
重生回来,她还没见到父王母妃,趁此机会回到燕北看望他们,顺便将前世的记忆告诉他们也是好事。
于是,她顾不得陆承安一家霸占郡主府的事,急忙收拾东西入宫请旨。
皇帝同意后,她便直接启程,前往燕北。
……
转眼,颜卿欢便在燕北为祖母守孝三年。
这期间,她也没闲着,该部署的,一切准备就绪。
盛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