攘外必须安内,这句话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错,尤其是在法兰西这种叛乱频频的地方,这次路易又打算御驾亲征,在他离开巴黎之前,所有的异端与隐患都要被清除,即便不被清除,也要保证他们近一两年里不敢再有所妄为——不过在孔蒂亲王离开巴黎之前,国王首先要做的是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把他高高兴兴地送出去,这场宴会堪称辉煌,所有有名号的达官显贵都努力地拥挤在了卢浮宫,从露台到楼梯,都挤满了人,来人若是想要向国王行礼,必须穿过好几百尺的狭窄小径——在金银丝的外套与愈来愈宽的裙摆之间,然后国王身边的人,还要看来人的身份如何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或者只是看国王的态度,歪一歪脑袋或是侧一侧身体,那些不够显赫的人,只能如同惊鸿一瞥般的看一眼国王的脸,就又只能瞧着先生女士们的后背或是……不那么礼貌的屁股了。
孔蒂亲王当然是别具殊荣的,他坐在国王的下首,仅次于王弟菲利普,而他的兄长孔代还要位居他之下,因为国王需要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和他说话。
“发自内心地说,”孔蒂亲王拉出自己的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卢浮宫真是有点太小了。”国王还特意选择了卢浮宫里的大画廊,这条巨大而宽敞的走廊可以说是卢浮宫里最壮观的建筑体,即便如此,这里的人们依然免不得摩肩擦踵,从穹顶上方垂下的蜡烛与呼吸带来的热气甚至让这里有了土耳其浴室的朦胧感……与窒息感,但只要国王在这里,就算再难以忍受,也不会有人先行离开。
王弟菲利普今天也是盛装打扮,在洛林的几年让他有了一副军人的体格,高大,健壮,能够承载着几十磅的蕾丝和衣料依然不为所动,他为国王端来一杯冰镇过的柠檬水时,那只手稳稳的,完全看不出戴着好几只沉甸甸的戒指。
“这样的情形很快就会得到改善,”路易喝了一口柠檬水,乘着谒见的空隙和他们说:“凡尔赛的建筑主体已经快要完成了,我打算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去装饰和装潢,等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必如此挤迫了。”
“哎呀,”孔蒂亲王仿若无意地说道:“就是我曾经看到的那些建筑么?它确实非常庞大,陛下,人们都说您要在那里建一座新城。”
“也可以那么说吧。”路易说,最主要的,他还是想要将法兰西的政治中心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去,卢浮宫不是不好,但它正位于巴黎中央,虽然前身也是一座军事城堡,但从两次投石党暴动来看,它的防御力甚至不如巴士底狱,路易今后的道路还很崎岖漫长,敌人也只会越来越多,他不能将希望完全地寄托在……你知道的,那些民众身上。
凡尔赛的新宫有一千个房间,围绕着新开辟的护城河与宏伟的花园,而路易的野心还不止于此,他还打算将凡尔赛的周边地区全都带动着发展起来——那些被他从流亡之路上带回来的民众已经在凡尔赛定居了十几年,他们的孩子也已经成人,不是在为国王耕种,做工就是在为国王修建新宫,同时也接受训练与教育——他们对于路易来说是可信的,路易对他们来说也是可信的,可以说,即便法兰西的国库从来就没有充盈过的时候,凡尔赛的人们依然可以得到最大的优待——最低廉的佃金,最微薄的税金,最宽容的主人……相对的,也有最严苛的律法与最严密的审核,不但对外人,也对凡尔赛人自己,毕竟路易并不想看到第二个巴黎。
等到凡尔赛宫的建筑主体初步完工,在装饰的同时,国王还计划营造一个巨大的商业区域,数之不尽的丰富货物,食物,以及各种新奇的娱乐,一个令人乐而忘返的销金窟——他在洛林公爵身上的试验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而他付出的只是一个卫浴间,一座取暖设施与一些精巧但不实用的东西,哦,或许还有一些美味的食物,至于赌博,歌舞和“名姝”们,这都是巴黎原本就有的东西。
路易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能够凭借着享乐来麻痹那些老奸巨猾的诸侯,但洛林公爵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是的,他也许无法说服那些老人,但与他们相比,路易是那么年轻,他们的继承人也是如此,老人们也许愿意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自己的城堡中固守到死,但那些活泼的年轻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就不必多说了,而且就算是那些领主与爵爷,也会希望他们的继承人以及其他子弟能够在国王身边谋得一席之地。
谁都知道,国王是喜欢年轻人,并且也愿意重用他们的。
一边筹划着今后的事情,国王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的人,从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开始,到孔代亲王,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还有路易十三时期的一些老臣,然后是柯尔贝尔以及他的一些朋友,之后是簇拥在王太后身边,以奥尔良公爵夫人与蒙庞西埃女公爵为首的贵女们,还有以拉瓦利埃尔夫人为中心的一群人……现在国王手中的职位还不多,但等这场战争结束,国王会需要大量的官员、总督,教士和书吏,新宫还会需要仆从,凡尔赛城也会需要更多的商人与工匠……还有,正式成立的海军与扩增的陆军,到那时,国王手里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空位期待着人们的填充——啊,国王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有得必有失,他只需要他们给出一点点原本就属于国王的东西。
一个完整的法兰西。
于是人们看到国王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们在心中纷纷揣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大概没人会猜到国王只是在烦恼这样的工程可能要持续十年,二十年……打住,二十年是最后的期限了,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呢。他看了一眼目光殷切的孔蒂亲王,猜出了他的用意,“当然会有您的一个房间。”国王说,“您甚至可以从几个房间里挑选,譬如您可以和孔代亲王住在同一条走廊上。”
“可别。”孔蒂亲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说道,换来兄长严厉地一瞥。他马上低下头去,但要说和孔代住在一起,他绝对不愿意,孔代亲王在第二次投石党暴动前也可以说是风流倜傥,豪放不羁——他还曾为了让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不快而有意去追求蒙庞西埃女公爵呢,但在西班牙的那段日子,以及之后在敦克尔克之战中被俘,他就突然变得稳重或说刻板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国王心中仍然是个罪人,所以格外警惕慎重,国王派给孔蒂亲王的工作,他又期待着自己的弟弟能够做好,又担心孔蒂亲王会因为一贯的轻浮而失败,甚至丢掉性命,还有的就是作为法兰西的将军,他当然也希望能够达成与利奥波德一世的盟约。
美好的时光似乎总是转瞬即逝,在送别孔蒂亲王的那个早晨,巴黎少见的大雾弥漫,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就连火把的光亮都不再那么耀眼,倒是国王的煤油灯在街头巷角散发着一贯不变的黄色光芒,孔代亲王将自己的一队近卫也交给了孔蒂亲王,忍下来“至少要能够跑得回来”的不祥之语,目送着弟弟的马车骨碌碌地碾过青灰色的水泥路,消失在街道的尽头。